曹大铁系江苏省文史馆馆员、上海大风堂同门会副会长、美国纽约四海诗社终身社友。他能书善画,喜爱收藏,精于鉴定,尤其对旧体诗词有很深的造诣。1987年5月,他与钱仲联、程千帆、徐邦达、谢稚柳、唐云、陈从周等人一起,被中国作家协会评为“当代旧体诗词十大作家”。
2007年11月的一天,曹大铁向常熟市政府捐赠6件书画作品,其中一件为大画家张大千所作,弥足珍贵。市委常委、宣传部长王建国在接受捐赠后,高度评介了曹大铁的这一义举。这6件书画作品现藏于常熟博物馆。
受业三师,诗文精深
曹大铁,1916年生于常熟西郊小湖甸湖庄富家,先世为元末巨富,曾斥资重建名刹大慈寺。祖上经营渔业,开商行。父喜爱藏书。他童年即善作文,稍长知声韵格律。读书家塾十年,始入学校。青少年时期受业三师,学诗于杨云史,学书于于右任,学画于张大千。1940年毕业于上海之江大学土木工程系,与陈从周同窗。在上海一度经商贸易,得手大赢,收藏书画古籍,收购名人废园,结友会文,不惜一掷千金。1946年在北京的张大千因购9卷古代名画,手头缺钱,电告曹大铁“有急用,速寄一千万元至颐和园听鹂馆”,他立即兑售黄金110两汇去,遂有“曹大派头”之雅号。
解放后,曹大铁任高级土木结构工程师,由华东海军部转安徽合肥市建设部门工作,主持过不少重要工程。退休后回到常熟后,他曾任第五、第六届常熟市政协常委,积极参政议政。他平时做诗绘画,偶操收藏旧业。他的几个弟子,现已成为常熟书画界中坚。
1993年,曹大铁晚年自编旧体诗词总集《梓人韵语》出版发行,震动中国诗坛。启功在北京为此书题签,范曾在巴黎为作者画像,序跋品评及赠酬唱和的人多为国内文化界翘首,如张大千、于右任、杨云史、吴湖帆、杨无恙、谢稚柳、唐云、钱仲联、梅兰芳、程十发等。该集包括《半野堂乐府》、《菱花馆歌诗》及《大铁词残稿》上下篇。收诗词近千首,43万字,创作时间跨越半个世纪,是他人生的生动、深沉见证,也折射出历史社会的风云变幻。
曹大铁的乐府诗大部分是青少年时期所作,辞尚古意,间有寄托,追迹汉魏齐梁,时人爱之,名书法家邓散木曾书写其中的《渺渺词》30首。后此,他转学白居易长庆体,多作长篇歌行,自谓“坚守白傅为时为事之旨”,这与他15岁时学诗于著名诗人杨云史有关。他说:“少年时尝问业于同邑杨云史先生,其五律不敢学,天分不逮耳。至其歌行,则渊源长庆体,心窃慕之。”
曹大铁的长篇歌行,堪称鸿篇巨制,动辄数百行数千言,大都序注本事,又数千言,气势如长江大河,一泻千里。唐代白居易的长庆体,到清代发展为吴梅村的梅村体,为古典叙事诗开拓了疆宇。杨云史在篇制规模上,又超越了梅村体,常有长篇序言和诗注,形成了杨氏独特的梅村体。在中国旧体诗坛上,真正继承、发展杨云史诗业的,实是曹大铁。他的《富乡歌》、《丹青引》、《善哉行》,都在300句至400句之间,比吴梅村《圆圆曲》80句长得多,甚至比乃师杨云史242句《长平公主曲》、292句《天山曲》都要多,从歌行体诗的篇制上看,古今罕见。非但篇制宏大,其歌行体诗内容上是时代和人生的留影,艺术上情深意切,感人肺腑,时人评为:“无一虚浮语,或感时忧国,慷慨悲歌;或述事写怀,铁板铿锵;或悼师怀友,情深词切;或悯弱怜香,回肠九转”。
曹大铁的词比诗数量更多,成就更大。钱仲联谓“君之作,词胜于诗”,并赞其词“可补史事之不足,且事中又有大铁之人在焉,斯足当词史而无愧矣。”他自上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,词的创作未曾中断过,创作数量很多,其中大多数散失,《大铁词残稿》仅收搜寻所得的词调100目675首,故称“残稿”。这些词创作于他人生各阶段,有少年时期居绿墅湖庄、山环水佩的幽雅闲逸,有抗战时期寇患神州、出生入死的慷慨激昂,有解放后从业社会、发挥专长的欢欣愉悦,有中年蒙难、错划右派文革批斗的郁愤悲哀,有晚年安居乡里、潜心艺术的清澈安详。他词风蹑步苏、辛,并融明末清初陈维崧、陈子龙、朱彝尊、纳兰性德为一体,是公认的当代重要词家。
他的词才气纵横,波澜壮阔,词之构制,多一调连首,富于气魄。他最心折陈维崧,评论者也将他视为陈维崧词体的继承者。曹大铁《贺新郎》一调,连写67首,其篇制之大,在我国词史上,是自陈维崧作此调133首后,所未曾有过的。
他的著作除《梓人韵语》外,还有《中国山水画流派概论》、《张大千诗文编年》等。
能书善画,颇有成就
曹大铁的本业是营造,攻土木工程结构,诗词是他的余业。故启功题签为“梓人韵语”。他本业也有造诣,曾发表《铜砼薄壳结构探讨》等学术论文,主持安徽淝河大桥、11层钟楼大厦、安徽二纺厂等结构设计。他就读之江大学,本通英语,又曾从语言学家方光焘学日语三年,因通日语,曾翻译日语书《船房夜话》。由于通外语,他的工程结构设计常能引进外国先进理念,在安徽工程设计界颇有名望。但本业毕竟自解放初到1957年反右即戛然而止,而诗词则贯串其一生,且成就声誉重于本业,故世人多以诗人词家目之,曹大铁多能,有“奇人”、“奇才”誉称。
曹大铁不仅是诗人词家,而且画家、书法家、收藏家,文物鉴定家一担肩挑。他自19岁在苏州网师园拜师张大千,到68岁时接到大千师在台湾临终前嘱家人赠寄的画集,50年师生之谊历久常新,传为画坛佳话。他虽自谦画不如诗词,并引郑板桥家书语说自己的画:“有些好处,大家看看,若无好处,糊窗糊壁,覆盆覆瓿”。他自记年轻时习画不认真,曾被大千师训斥:“一天到晚,吊儿郎当,不好好作画,辜负了你的一支笔”。但毕竟是大风堂弟子,且有长期临摹古人名画的深厚基础,其作画自有大千气派,多巨幛长卷,气势逼人,《虞山林壑图》长卷、《莲塘图》丈五匹巨幛、《为瞿秋白纪念馆作朱竹白石图》巨幛等均为代表作。比之诗词,曹大铁给人的感觉是懒于作画,即便是好朋友,也很难得到他的画。但他也有勤奋作画的时候,据自记,1964年返里后,“损眠忘食,百日之间,叠作山水,花鸟、人马四十五件”,由此可窥见他作画的横溢才气。曹大铁在“文革”时期一次即被抄没自作画130余件,可见他作画并不算少。据艺术品拍卖界人士说,曹大铁散落在民间的一些画作,现在很有市场,价格不菲。
曹大铁提供了关于张大千的很多亲闻、亲见、亲历的珍贵史料,这是对张大千研究乃至中国现代绘画史研究的一个贡献。2001年至2002年初,他在中国人民政协机关报《人民政协报》的《春秋周刊》上,连续发表回忆张大千的文章《琐忆张大千先生》(上、下篇),《张大千先生和我》、《虎:张大千兄弟的宠物》(由金戈据其口述整理),每篇都列入“导读要目”。这些文章记载了张大千在苏州网师园时期、抗战敦煌时期、抗战胜利后上海时期的艺术活动和生活情状,都是鲜为人知的第一手资料。
曹大铁17岁从于右任学书法。于右任以草书名满天下。他在于师六十寿诞,呈词《满庭芳》,称“喜髯常潇洒,草圣崇封”。在于师七十寿诞,又呈词《八声甘州》,称“墨池清,鸿飞凤渚”,对于师的书法推崇备至。他从于师草书入手,后更学元代倪云林书体。一手行草,书界叫绝。在安徽合肥,书《廉泉亭记》立包公祠前,书《包孝肃公传》立包公墓园内;在常熟,沙家浜、虞山剑门、兴福寺、四高僧墓、维摩寺,都有其石刻书法。他的各种书画题跋,更是数不胜数。陈从周认为曹大铁书法,与诗词、绘画一样有“成就声誉”,可见文化界对他书法是十分看重的。
喜爱收藏,精于鉴定
曹大铁爱好收藏,尤爱藏书,被誉为“常熟末代藏书家”。他藏书有家庭渊源,父亲曹菊生与旧山楼主关系密切,曾购得赵氏《旧山楼书目》。他本人古文底子极厚,又精于版本目录之学。其藏书继承虞山藏书派传统,注重善本,宋元刻本外,多数为明代刻本、稿本、孤本,价值高,数量也不少。据其《半野园曲》本事注载,被错划右派时,“善本图书四百二十六目,名画廿七件,悉数没入公库”。经反右、文革,尚存善本一百五十三种。
曹大铁对乡邦文献和常熟藏书家旧物的收藏极为注重,他藏有钱谦益《楞严蒙钞》手稿本、《明史断略》冯简缘写定本、毛扆精校《四书集注》、翁同和批校本《老学庵笔记》、汲古阁本《昭明文选》、陈揆撰《虞邑遗文录》等,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,有的还是稀世珍品。他除藏书外,还藏名人书画。他收藏的清人余秋室所绘《柳如是访半野堂小影》图轴及毕仲凯所绘《河东君便装小像》卷图,是钱柳研究的重要资料。前年曹大铁之子曹公度代表其父向常熟博物馆捐献的张大千《浣纱图》轴、钱瘦铁《木落秋远图》轴,即为其书画藏品的一部分。
曹大铁见多识广,精于鉴定,与国内文物鉴定泰斗级大师交往甚密,多有切磋。常熟名流、93岁曹仲道老人言曹大铁“涉文史,即识版目录,能别宋元抄校是非,尤精鉴书法名画,遇其善者,他人方眩惑迟疑,大铁立许巨金,满鬻者望而得之,其果决如此。”此话并非夸饰溢美。曹大铁《江城子·赠陈叔通先生》记一事:抗战初曹大铁到杨无恙上海寓所访杨,见案上放清代画家金冬心、罗两峰梅花图卷各一,观后曹说此为赝品,杨则以为真品,斥曹武断。正在争论之间,屋内一老者起立,赞扬曹独具慧眼,说杨判断错了,经介绍始知此老者是陈叔通,此二图是他的藏品。又,曹大铁《水调歌头·杭寓戏赠黄谦老》记一事:解放初,光绪十八年壬辰科进士黄炳元(字谦)与曹大铁在常熟鹤苑茶室喝茶,有苏州书商来兜售古籍,内有一册《唐赐铁券考》,黄断言为宋本,被曹否定。因为是忘年交,每天喝茶碰头,彼此无顾忌地争执起来。黄摆老资格,问曹“你知还是我知?”曹答:“是我知。文史之学当推你,而版本之学,我不能谦让。你是竖通,我是横通。”当时,在座的名人钱南铁也附和黄的看法。次日,曹大铁将相关书目资料十余种带到茶室,凡涉及之处用彩纸夹入。黄、钱两人翻阅后,皆默不作声,默认并非宋本。
曹大铁不同于一般的文物鉴定家,他将鉴定与收藏相结合,把文物鉴定与诗词记事、版本目录之学连为一体,形成自己特有的文物鉴定家面貌。
曹大铁这样的多能奇才,在现代常熟文化史上并不多见。盛誉之下,他做人却很低调,《梓人韵语》出版后,他亲自登门递赠,对晚辈受赠者也亲笔在书扉页处题称“吾兄教之,弟大铁呈”;他宽厚待人,和气可亲,绝无架子,年轻朋友人前背后都径称他为“大铁”,不加“先生”二字。有人调侃他有“艳福”,先后娶过几任夫人,他一笑领受;有人以“春夏秋冬一件衣,东南西北两条腿”调侃他生活不善打理,他也一笑领受。
2002年,曹大铁成植物人,至今已8年。开始时友人去探望,见他僵卧床上,眼盯天花板,嘴里喃喃自语:某画妙,某诗妙。后来就归于沉寂,一直不再说话,只是眼睛睁着,若有所思,若有所忆。94岁的老人,他是在漫漫追溯自己的人生路?他是在静静咀嚼艺术生命的滋味?
作者:钱文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