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载：《纪念曹大铁先生诞辰一百周年》系列之六十

曹大铁先生诗词节选（三十六）
菱花館歌詩（十五）

 

半野園曲
 

皎皎中元序△炎炎怯殘暑△隆隆火炮嗚、閃閃戈矛舉△左對孺人愁結眉、右顧稚子疾如蟲△翻飛鎩翮我還來、故園病舍墜吟緒△醫師苦奔馳、藥後寡如許△強者夭折弱者全、天意茫茫不可語△〇中宵偕婦步庭林。曲徑雕欄甚處尋。賸有孤松閲世遠、淸言娓娓北山岑。道啓東南崇文治△千古虞陽弦歌沸△風塵澒洞五百年、名園名主更陵替△徵文考獻猶能言、清河梨棗存園記△篳路襤縷處山林、原始邵翁元明際△春秋代序老圃荒、頹井殘垣久委棄△後之來者張端巖、驥譽龍門姓氏先。命駕牛市方壯歲、鴻嗚豹隠故鄉天。藝圃記略舒心寫△邵氏廢圃欣幽雅△買山拓地三倍之、十年結構何遲也△依山負郭即景名、園堂題額俱半野△塚宰書堂顔。畫史爲榜園。謹齋款客約、勒石親濡翰△不帶不簪林下老、自歌自舞酒腸寬。〇華林遺後嗣、四世佚其傳△新主嚴開宇、地上小神仙。孤公之子刑部父、子孫曾玄巍科連。其人豪奢尚義俠、揮斥千金不少憐。至尊含笑呼妙墨、忠烈交聲推雅賢。增建迎輝閣、更闢挹秀軒。題閣書軒並筆筆、王太常與焦狀元。得失自我復何恨、償債舉付侍郎錢△〇錢公聲譽動江國△領袖騷壇詩無敵△黨籍東林鉅子尊、文采風流咸憑式△緗囊宛委富收貯、嚼墨研丹手不釋△庋藏起建絳雲樓、甲乙標分兔園冊△柳眼青青柳綫長、幅巾飄撇過虞陽。分明初見文宗日、艷雪梅花半野堂。臥龍終薄輕盈態、老驥偏憐裊娜裝。紅顔白髮猶如意△翻書賭茗趙李繼△自將安老水雲鄉、其如鯨皷塞天地△早逐降幡出石頭、兩朝領袖奴顔媚△庚寅一炬洵天喪，累朝墳典崇朝毀。〇明年園內有奇情、追蹤前來卞玉京。惴揣婁東吳偉業、黃冠弦上觸心兵。〇黃冠去後緇衣至△老懷蕭索風霜字△昆明劫後一僧歸。畫史編年存標識△〇明月無常照△載籍不速老△悠悠二百年、世系清河考△楚弓楚得會有時、還園瑣記張承浩△繼起麓樵翁、雁塔題名早△一行握戎機、兵備秦川道△緩帶輕裘樂嘯吟、散財钜萬文房好△摘句貞白作△齋名自怡悅△劇跡覯萬千、一一親披抉△妙手丹青畫史遺、偶留粉本筆超脫△趨庭約軒亦不凡、巨眼鑒藏皆英物△百千著錄多野孤、喬梓信述無疏忽△貽厥雨生誦祖芬。雲煙腕底落繽紛。拋卻知州帽、歸臥故山春。康熙以下畫風獷、難得此公大雅存。〇孤松語我前人跡△我語孤松自身歷△憶昔讀書城北隅、晴窗照見蒼髯色△有時蹴球入圍牆、乞懇居停容足述△於時廣廈集群居、不記容顔記翠陌△疊石高低具清姿、梅岡上下現奇特△方竹叢生舞綠衣、曲塘春淙圍雲宅△梓桐合抱立軒庭、霜松幹霄盈百尺△碧襴逶迤匝地浮、錦砌危橫如刻劃△空梁閑落新燕泥、老屋猶存舊堂額△陳跡依稀十五年、同學年少咸疏隔△丁醜倭寇來。虞邑罹兜災。城廓半灰燼、綉谷尚葳蕤。八年離亂艱險度：憂患余生心顔開。念余學工亦學畫、鄉邦文獻每關懷。南張小嫏嬛、北張半野園。兩處著書史、一齊厭清歡。暫得於己快自足、銅駝荊棘等閑看。〇度材晝堵歲戊子。規矩繩墨自董理△擬建書樓後絳雲、江淮兵馬旋中止△移時軍旅駐池臺。伐桂炊薪亦大哀。澆手元戎余斧底、虯枝留得覆莓苔。〇異代蟫林有緣會。蒙叟手稿幾窗對△更翻柳影人蕭齋、綴渺柳魂爐煙外△〇辛卯中秋鴻儒過△忽道西山香墳碎△縑緗同好況芳鄰、玉盒重埋窀穸邃△〇間關策馬石城遊△.邂逅詩人白鷓洲△雲報先生掩骼德、靈犀朱篆絳雲樓。〇潮汐自生滅△晦明互更迭△陽和麗景中、驚駭風雷疾△邯鄲道上塵夢涼、摘帶褫巾莞爾逸△沉吟行路難、灰冷禪心切△冥頑一賦放歌行、騰翻四座號呼烈△袈裟無計入嚴扉、濟濟多士理工列△長橋廣廈復經營。枷鎖梓入遺世情。領略鐵窗風月味、廬州城上五清明。△歸來不辨舊門戶△綠楊庭院更田圃△故居煙突列參差、新築壞牆缺不補△玉軸錦雜俱暗遷、珠簾綉幕皆陳腐△韻言積槁化塵埃、黎照充庭籍天府△鄉校設湖莊、橘井開綠墅△學子時雨沾、衆庶恩膏溥△凡此上善施、一一得其所△雲煙過眼觀、了無私心處△〇不期儔侶踵蓬門。風雨同舟傾慕存。牢獄因緣天不吝、牽蘿補屋許平分。危樓一角任搖落△土木形骸共探索△牛衣合舞夕陽天、豆火紅顔清平樂△韜光養晦守窮居、枯涸鮒魚濡口沫△故友識詩到眼前、上方妙諦思錯愕△〇末代藏書累盛名。舊時癡態怕傾聽。阿英不作雲林老、多謝世人譽我情。〇此間良醫多交契△今我身世知有在△旁舍殷勤話姓名、夫婦工師皆罪廢△或説斯園舊主人、甲第連雲今敗敝△絢麗歸平澹。畫旨遺清範。俯仰天地間、流水行雲覽。茲生有罪在占多、余年豈敢貪婪犯。華屋山丘一瞬移。美人黃土祗須臾。琪花瑤草隨風去、惟爾長失樂世機。〇
一九六七年九月上旬於秋水園中之菱花館大鐵記
 
本事注
一、丁未中元前三日虞邑正武鬥中，稚子小核，生甫周歲，忽患痢疾，投中醫院之西醫部求治，診斷爲黴菌性腸炎。是時醫者赴郊外搶救傷員，且院中乏藥劑，醫囑速即赴滬治療，遲則殆矣，而余夫婦皆罪廢之身，一貧如洗，曷克成行，一任待斃而己，旋向他處借得制黴菌素五十片，正服飲間，忽又來一男孩，同病同齡，肥碩則遠勝小核，其家即定天明後放專車赴滬，不幸於午夜死亡，而小核竟得康復，斯闔院引爲奇跡者。
二、明邑人張希詠「半野園記略」稱，正德初其祖端巖公就北山邵氏廢圃，拓地三倍，結構十年，規模粗具，又謂堂額顧文康公鼎臣書，園額文太史衡山書，謹齋款客約自書，勒石納諸廊廡間，至芳徑曲沼，錦砌雕欄，記述尤詳，文載「張氏別乘」。張承浩纂乾隆寫刻本，爲集宋紀以後張氏一門著述，剞劂甚精，原書藏張幼康妻周瑞珍處，乙酉秋日，嘗影鈔一過。
考毋福均「海虞文獻志」，又丁初我「常昭合志藝文志」，並載明張文麟，字公瑞，號端嚴，又號謹齋，常熟人，宏治十八年乙丑科進士，授刑部主事，治逆瑾獄，爰書「明允且命」親蒞監斬，晉建寧知府，旋致仕歸，年僅三十八耳，優遊林泉，脩祖塋，瞻親屬，有三子，起三大第以居之，題其巷曰「步道」，今稱其族曰「步道張」雲，著有「端嚴年譜」，其裔孫海鵬曾刊入「借月山房叢書」，今裔孫樹桂復刊以單行本，又考前二志載文麟祖懋，字時逸，明正統六年辛酉科舉人，授鄂州訓導，終武邑教諭，邑中「儒英坊」即表其行旨所建也，著有「遜志錄」、「歸閑集」。懋三子，長堯民，宏治間桑瑜撰「常熟志」分纂者四人，「人物志」屬堯民執筆。次湯民，字從禮，號晚翠，增生，即文麟之父，著有「晚翠集」又「和楊子器早朝詩三百首」。三安民，無考，安民子文鳳字公儀，號立齋，嘉靖乙丑科進士，敵州知「立齋詩文集」。
三、張承浩「還園記」載，「萬曆中，園歸嚴公開宇所有，增建迎輝閣、挹秀軒二事，由王敬美、焦弱侯分任顏額。考開宇，名澤，太學生，中書舍人，萬曆中端午節，上命中書書扇頭以賜中貴，神宗見澤書，稱善者再，未幾以使事歸。其爲人豪侈好義俠，揮斥千金，不少顧惜，楊忠烈公連，稱其爲「江南大雅佳公子」，年七十三卒。按澤父訥，字敏卿，嘉靖辛酉科進士，官至武英殿大學士，贈少保，謚文靖，兄澂，字道徹，即天池先生，爲虞山派琴學之祖，子栻，字子長，崇禎甲戌科進士，刑部主事。孫虞惇，字思庵，清康熙丁醜科榜眼，太僕寺少卿。累世巍科，詩文藝學俱負重名，佳話流傳，至今弗替。
四、前記又載，嚴公得園後之十余年，負僨累累，不能守，乃轉售於錢公牧齋。初，吳江名妓徐佛，有女弟楊愛，才色俱優，嘗投刺，謁陳臥子，臥子嚴正不易近，庚辰冬，遂改謁錢牧齋，牧齋大喜，納之，易其姓名曰柳如是，並目之爲絳雲仙姥下降，仙好樓居，乃枕峰倚堞於半野堂之後，構樓五楹，窮丹碧之麗，匾曰「絳雲」，以媚柳也，置宋元佳槧於其中，順治六年孟冬，樓毀於火，論者謂江左圖書一厄。
五、順治七年，爲吳梅邨出仕先一年，來虞山訪錢牧齋，留宿此園。卞玉京偕女侍柔柔，黃冠道服，追蹤而至，玉京取所搗琴，爲梅邨皷「一再行」，並斥牧齋媚敵，事見孔尚任「桃花扇傳奇」，又「卞玉京傳」。
六、順治八年，石德和尚持明遺老歙縣蕭士烽書，來虞山，謁牧齋，留宿此園中，歸皖日，牧齋贈詩八首有「昆明劫後一僧歸」語，事見牧齋「有學集」。
七、端巖裔孫承浩，由錢氏買回此園，時在乾隆四十三年，事詳「還園記」。承浩子敦培、字息園，乾隆進士，重行脩建，有「半野新莊記」。息園仲子大鏞，字鹿樵，嘉慶進士，官陝西兵備道，與其子元齡字約軒，並工書畫，惜不多作流傳甚稀，父子以精鑒別著聲海內，所著有「自怡悅齋書畫錄」，爲鑒賞家所推重，約軒第四子溥，字雨生，官海寧知州，工詩擅晝，爲同光間山水畫名家，「自怡悅齋」亦在此園內。
八、張芙川姚芙初夫婦所居「雙芙閣」即在乃祖張燮子和所營「小嫏嬛」中，位城西九萬圩。抗戰勝利後一月，余由滬歸虞，與半野園同時向南北二張求購，均得如願，重其爲蟫林名跡也。，
九、丙戌丁亥間，余以業務方便，購置建築材料甚豐，戊子新春，盡半月力以現代鋼砼結構，依「清式營造則例」自行設計「後絳雲樓」、「後雙芙閣」，兩處施工圖紙由泰興營造廠承建，承攪已訂。入夏後，北訊日緊，遂中撤。六月下旬，爲傷兵醫院所據，園內老梅十二幹，被斫去移作釜薪，及時周旋，幸得保存白皮松梓桐等數十樹，凡此皆明季所植，俱古椿也。
十、余先後收得牧齋「榜嚴蒙紗」手稿本，又「明史斷略」，馮簡緣爲之手寫定本，又也是園藏書八種，皆牧齋舊物。又「柳如是初訪半野堂小像」圖軸，余集作，又「柳河東便裝小像」卷子，畢仲凱作，自乾隆以降，題詠者積數十家，皆丁秉衡舊物也。
十一、辛卯八月初疊接張葱玉、瞿旭初由京滬兩地來書，謂趙斐雲即將南下、來遊虞山，期之不至。中秋後二日，忽過我菱花館，甫下車，即稱已與柳如是會面矣，奇其語，繼述伊於昨夕抵虞，投宿旅舍，今晨由地方機關導遊虞山，適見捫墓被盜發，聞訊之余，默響移時。緣柳墓在拂水巖下，錢柳分葬，碑題「河東君之墓」，不繫姓字，是即拂水山莊舊址，占地五畝余。癸未秋日，錢裔求售，余即購入，葬亡弟於錢柳兩墓間，葬亡妻於錢墓之後，墳鄰罹劫，不免怏怏，翌晨偕工友鄒炳生張春候二君往瘞之，念其爲縹緗同好，且爲兩園故主也。
十二、丙申秋，余因公留江蘇設計院，會王汐翁於白鷺洲上，傾蓋論交，贈余伏虎紐雙螭文「絳雲樓」犀角大章，戲言貯此三十五載，近日柳如是傳語，囑即奉致足下，以報昔年掩骼之德，卻之不可，遂拜領。此章似爲林鶴田所鐫，較吳門顧氏「過雲樓」所藏「絳雲樓」水晶章，又同邑瞿氏「鐵琴銅劍樓」所藏「絳雲樓」大石章，均佳。歲暮歸里，遍蓋此章於牧齋稿本、藏本及柳如是小像之上。?
十三、丁酉春余由所務市政建設委員會，派至市房管局設計室，主司十大廈結構設計。設計中，與新來局長某意見不一，某擅作威福，事極駭異。余於局內學習毛主席宏文「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」時，嘗批判其官僚主義，此國曆四月中旬事，五月下旬邀余參加黨內整風運動，余一怕管閑事，二怕開會，又不知黨內有何不正之風，至與某局長業務上意見不一，已經説過，並循其旨矣，因堅卻之，六月八日起爲整風運動大鳴放，余先後參與局會、政協會、高知座談會，三處會上未發一言。六月卅日回局，見一大字報，目余爲「不聲不響的右派集團幕後參謀長」。七月五日始，向余鬥爭，事皆虛構。會後，觸及「詩小雅巷伯篇」賦「代放歌行」揭出。七月卅日至八月二日由工交、財貿、文教三系統次第向余鬥爭於政治課堂，安徽日報、合肥晚報紛載斥責文篇，余則執迷不悟，一再誣蔑某「陷害忠良」，旋即停職反省。十一月十六日始，又有人代、政協聯席會鬥爭余等二十余人於江淮大戯院，歷時一周。農曆小除夕，將余囚禁於辦公室，歷時四十天，迄國曆三月九日解禁，命司鐘樓大廈十一層部份結構分析，緣此項工程已經人分析計算，命余詳審，發現荷載考慮不周，僅爲應有工作量三分之一，不符法規，因重作分析計算，並自繪鋼砼結構圖紙十張，歷時四十五天蕆事，四月廿七日交出圖紙，忽遇反右動力某之連襟吳君，向余揚鞭示威，余哀求放我出家爲僧，事聞安徽省政委×××，斥余不思悔改，將余逮捕法辦，並強加地主成份，捏造反動歷史，囚禁於科研室者五年，沉冤莫白。
十四、癸卯仲夏釋囚回家，南郊西莊住宅，闢作常熟油廠，北郭秋水園別業，已成廢墟，祖居湖莊，改設學校，湖濱墓廬夷爲平地，小嫏嬛、半野園分別爲人民醫院及中醫院徵用，善本圖賚四百廿六目，名畫廿七件，悉數沒入公庫，積歲所存詩詞稿七厚冊，散佚無蹤，雲煙過眼，付之一笑。
十五、甲辰十一月十一日，奉地方政府令，召回故里。翌晨，梅孃忽至，伊與余同囚於科研室，緣此室爲安徽省上海市兩地於反右中罹罪者拘囚之所，皆理工技術人員，教授工程師羅列，分設土建、機電、理化三大組，梅司建築，余司土木，業務緊接，然數年之間未嘗作一戲言，不意有此後果，牢獄姻緣，奇情曠古。因憶戊子冬日，張葱玉贈余還虞詩三首，當時諸友皆斥其末首爲失當，今則真成讖語，又甲辰冬。去皖日，髙僧懶悟長老臨別贈言，至是又增惶悚。
十六、吾鄉爲言子故里，文學名邦，邑乘列「藏書家」一項，爲地方誌獨出。宋元以降，名家輩出，至今未衰。然自民國廿二年癸酉，迄公元一九五八年戊戌，余入獄止，廿五年間，善本圖書，蒐集之富，無過於余，平居引以自慰，回鄉以來，舊友晤面時，咸稱余爲「常熟末代藏書家」，不禁悲喜交集。
十七、「盡絢麗之極而復歸於平淡」，此唐人楊昇畫旨，冷艷雲乎哉。
一九六七年九月於秋水園廢墟之菱花館中大鐵初稿
 
江伯瑟先生題辭
讀半野園曲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阮湘靈
一代詞人曹大鐵，不因顯晦綠情遷。牛衣閑度房中曲，豆火長明物外天。
名主名園留慧業，佳兒佳婦亦神仙。賡歌三復寒溫異，如此奇文即世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