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载：《纪念曹大铁先生诞辰一百周年》系列之三十五 

“青虹宝气，光焰烛天”
——《曹大铁先生外传》
陆尹一

当代人每谈到学术界，总把文史、理工、法商、医农，说成八行四大类，这里我所记述的人却跨越了两大类，并被公认为成就卓越，朋友们称他为“奇人”，他却诙谐地自称为“畸人”。
    我友曹大铁先生，别署北野夫，若木翁。大铁居士，1917年生，江苏常熟人，无党派，无官职，历史清白，寻常百姓。自幼在家读书，由两位良师授以国、英、算三门课程，加以母教森严，夜以继日，刻苦攻读，十历寒暑，才插班中学。1937年，他还是个之江大学土木系三年级学生，决心逃出沦陷区，中途被日伪军抓住，几乎丧命。养伤三月转入暨南大学，借读一年半毕业，此后即在上海营造厂工作，偶而潜回故乡，借住于兴福寺禅房，外界误传他做过和尚，绝非事实。
    抗战胜利后，他与义兄张珩，潭敬（浙粤两大财阀）合营工商业，推举他任两厂一公司要职（常务董事，董事长，总经理）。1947年冬季，一朝猛省，看到中国、这块土地可能就要变色，毅然向两位义兄提出“不惜任何牺牲”六个字。解散工商机构，执意回家，闭门谢客，重理旧习，研究土建工程中最基本的“三项力学”（理论、材料、结构）。对“地耐力与基础选择”，“地质与桩基”下了很大功夫，各有专辑。
    解放初期，应聘中央燃料工业部，出任国营杭州化工厂的土木工程师兼基建组组长，苏联专家对他很重视。1952年又应召转入华东海军部任土木工程师，专司防浪堤和码头工程的结构设计。1955年，响应支援内地的号召，分派去合肥市建委会，直到反右为止。合肥市区的高层建筑和“淝河大桥”，均由他总司结构，1956年被评为五级工程师，在中青年技术队伍中，他的级别最高，任务也最重。
    1957年反右整风初期，他全力贯注在业务上，对“大鸣大放大字报”毫不关心，也不知道党内有何不正之风，在政协会上，高知座谈会上都没有片言只字，却被目为“不声不响的右派集团幕后参谋长”，在工人会堂几万人的斗争大会上，再加安徽省合肥市两级报纸的无数斥责文篇下，他竟拍案大骂：“是捏造！是迫害！要扼杀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”，坚决表示“士可杀不可辱”执意要求“投身佛门，决不回头”。在最后的政协斗争会上，拒绝答辩，这样就构成了“合肥市右派统帅，极右分子”强加他“地主分子”，“反革命分子”处以徒刑五年。对这样一个中年技术人员，加以莫须有的罪名，这是多么严重的打击和摧残啊！
    1958年夏，他关押在安徽省公安厅科技研究室，接触到106名男女囚犯，这些人都是从安徽各地和上海市遣送来的右派分子，他们中有教授，讲师，工程师等各类科技人员，还有曾留学英美德日的学士、硕士、博士，真是人才济济，不像监牢却似研究院 。室中分土建、机电、理化三个大组，着他任土建组组长，仍司结构，倚为主力。
    这里是强迫劳动，虽不要你去挑土担石，但交下的任务比正规的设计单位还要加上几倍，要每个人写专题论文，又要搞创造革新。数年间，他推为最最用功的一位，存在银行的钱也最多，他看到室内有不少中外文的理工图籍和新型的进口实验仪器，认为进修的好机会来了,便出钱订购了中外文最新出版的大量图书，自学也分赠诸君，共同学习研讨。他自己的贡献也是较多的，他精心设计的“54米高配筋砧烟囱”，经审查列为国家通用设计，推行各地，又如“十万锭全能纺织厂（由原棉到印染）”，“750匹和1250匹的电力排灌站，连同压力涵洞”，“塘串河大桥”，“梅山大桥”，“砀山葡萄酒厂”，“徐州大剧场”等几十个工程都由他总司结构，还有“安徽拖拉机厂”也参与部分设计。中央二机部来的工程师与犯人工程师讨论学术时，看到他们时也流露出惊心动魄的情绪。至于他所写论文中有一篇《钢筋砖薄壳结构探讨》一文，颇受重视，室领导叫他议成英语打印存档。
    他化了三年多时间致力研究诺贝尔科学奖金获得者蔡方荫氏所著《变截面刚构分析》一篇中，有许多只列公式而无推导（柱剪力分配系数KO—K8也是如此），他一一加以演算，所应用的高等数学不少，别成一辑，有利于实际应用，室领导对他说：“你的身份当前还不能发表，将来定会公开的”。他却坦然地回答：“这是我的喜爱并非为了发表”。
    以上材料是从他的笔记中，歌诗中，词记中摘录到的。
    在他释狱的那天，由高僧懒悟长老留宿于明教寺方丈室中，故旧云集，他当着来客哈哈大笑，自谓：“我这个地主右派反革命好像进了五年研究院，收获甚大，快活极了！”我不禁联想起易君左为了写《闲话扬州》惹起大祸，坐了两年监狱，见了众人也是哈哈大笑：“这场官司吃得有趣，快活极了！”两个场合，一样痴话，耐人寻味。
    1965年常熟当局者知道曹公是书呆子，还是进步的，没有什么历史问题，把他召回，安排在土建工程上，仍作结构本行，使他安心下来。不久文革开始了，又被排斥，无事可做，才重理丹青，由于名望大了，四方来拜师习画的人真是门庭若市，造反派还是保守派分不清，对这个“阶级敌人”总以干掉为是，他被扫地出门，赶到一间白日无光的陋室中作为居处。
    1975年夏，大祸又从天而降，诬他与业师张大千有秘密往来，里通外国，他的诗文词稿十多册连同自作画一百余件一起抄没，再按稿上存世的人逐一执询，其中有党内外知名人士，教授工程师等165人，常熟公安局发出专案通告，说成是“江南反革命大集团，曹为首领”，每个被拘讯的人所受苦难十分深重。这是一起毫无影踪的假案，是个别人妄想猎取功名而不顾他人一切所臆造的。到同年十二月底忽然全部释放。十一年间，他经受了两场大狱，这事如果传播海外，会教人毛骨悚然。
    1978年，在政府的十一号、五五号文件的颁行下，他才摘掉右派帽子，平反，改正，纠错都涉及于他，从此恢复公职和一切政治待遇。回首前程，真是九死一生，感慨不已。
    1988年，在他聘任基建顾问期间，发生了常熟标准件厂在构件上的重大门题，这个新建大厂房是新型的现代化装配结构，其中有18米跨度的予应力钢砼屋架十二榀，在施工中存有瑕疵，苏州市建筑公司的几位高工鉴定报废，他却不同意这样的结论，坚持只废三榀，其余照用不误，引起争端，激烈辩论三小时。他自愿在安装大型屋面板时站在架下，就是以自己的性命担保质量。这股戆气也只有他才肯做，终于成功，直到今天使用完好。
    到此时日，他听从子女亲友的劝告：“年龄大了，不宜再从事旧业”。他才走完了48周年土建工程的里程。
    荀子说：“艺之精者，无二能也”。但萧梁时的柳恢相传有兼人之才，所谓“柳恢之才足了十人”，众所周知，理工与文史毫无关系，曹公却有兼长，试看陈从周先生为《大铁词残稿》写的两则题跋：“大铁与余既同学于之江上庠又同砚于张氏大风堂私谊双重也。大铁习土木工程，攻力学，事结构，为高级工程师，以其馀绪为诗词，为书画，成就声誉或有重于其专业者，盖才人之思有若活水，流溢之广固非陋懦之囿于一泓也……。大铁中岁值反右运动，昧于形势，妄求祝发，逐致困顿于时会，过焉夫，命焉夫”。真是生动扼要的传记。
    大铁出生在富商之家，五岁入塾十五岁出塾，真副“十载寒窗”的谚语，十五岁投叩父执杨云史先生，杨公在当年有“当代杜陵”的盛誉，在亲聆他的诗教下，就奠定了他此后数十年间写作方向，已刊行的《菱花馆歌诗》便是见证。
    十七岁投叩于右任先生，向他学习行草，精究锺王本体，弱冠之年已露头角，现存他写的碑刻足以证实。十九岁投叩张善子、张大千两位先生，深得这两位大师的指授教益，即在师事于张两师尊之前，他自学的书画已为艺林称许，这些都记载在《吴中情思》一篇中，他写的“青灯梦影”既有内容也很风趣。
    大铁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自然以他的诗词书画为主，但更为人注目的是他对版本目录的研究也不寻常。由于过去他财力雄厚，青年时代就广事鬼求善本图书名钞佳在椠，积数十年之所得，便能在文富的吴中独树一帜。又因他日常交往的师友都是国内大收藏家，存世名迹过目繁多，加上他多读着录，眼明心快，法书古画的收贮，全盛时期在常熟一地无人可与论比。经过了更番浩劫，这批古籍书画连同大宅小筑，山墅湖庄，不啻“沧江虹月之散”，就是劫余的些些，还是为当今的鸡林乐道。白岁翁文史学家曹仲道先生在《大铁诗词残稿》序言中写道：“以其暇，涉文史，即识版本目录，能识别宋元版本和钞校是非，尤精鉴法书名画，遇其善者，他人方眩惑迟疑，大铁立许巨金，满鬻者望而得之，其果决如此”。
    再谈韵语，他是步杨氏后尘的，所著专写诗史词史，实承元白长庆体余绪，汪旭初先生评他的著作：“纪言详实，持论公正，组织缜密，文辞典雅，摭拾故国三十年间史迹，辄累数千言……诚能别贤愚，明是非，善善恶恶，贤贤贱不肖，尽《春秋》褒贬之义，为近世所未见”。钱仲联先生对他的诗评：“以不同之主题，写沧海之影事，殆今世之《秦妇吟》秀才乎”。在词序中则谓：“顾其词虽与迦陵近，实承同甫，后村之衣钵，於请人则兼‘偏行堂’，‘积书岩’二家之胜。
    以上三则还是汪钱二公五十余年前的评语。二公是中国文坛上的权威学者，所下的评语必然为人信服。
    1992年，他的《梓木韵语》由南京出版社稿发行，煌煌巨著四十五万言，（五七言格律诗尚未列入）这才被当世文坛所注目了。程千帆先生题作：“散原翁尝云：‘凡托命於文字，其中必有不死之处，虽经万变、万哄、万劫，亦终莫得而死之，而有幸有不幸之说不与也’……其辞美富，其风格清且雄，其义尤芬芳悱恻，有合乎风雅，传世殆无疑也，散原之言，於兹益信”。
    钱钟联先生题作：“经延康龙汉之浩劫，诗词稿尚存泰半，岂非青虹宝气，光焰烛天，终不能久掩于丰城而不自显乎”。吴孟复先生题曰：“江浙湘汉之间，梦莒，闲堂最为耆宿，北则启功尤以书名，然三老者论诗共推曹公大铁，则曹公之诗美又可知”。其余若张大千、赵万里、周炼霞、苏渊雷、白蕉、唐云、张珩、谢稚柳、徐邦达、丁芒、张增泰、陈从周、启元白、冒叔子、许姬傅、王西涯，钱夷斋等十余家的评语，既庆幸他也惋惜他的前后处境，语重心长，绝非延誉溢美之辞。
    刘征先生纵观了曹公著作，在《梓人韵语》总序中写道：“大铁之诗词，天下之奇文也，其人，天下之奇人也”。奇在哪里？读过这些著作的人自能体会。作家黄清江先生评得好：“这些诗词的创作，前后超过半个世纪，记载着各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变迁，国运盛衰，人情风貌和悲欢离合，是作者一生艺术创作的心血结晶，作品的文学价值很高，可以说，这是建国以来古体诗词中一部罕见的佳作”。
1975年，中国作家协会在岳阳楼举办的“旧体诗词创作会议”上和会后刊行的《当代诗词》上，把他的名字列在十大作家的前茅，固有实质存在，我的感受，在诸名家的序言、题辞、评语中，还没有重点提出大铁具有坚贞的“民族气节，爱国精诚”只有看到解放前汪旭初先生在评选他的词稿中点出他“语多左倾”四字，当时的汪先生恐怕还不知道他的妻子胞弟的事迹吧。
    我跟大铁结邻南郭，交亲三世，深知他赋性豪迈，却平易近人，男女老少都乐于与他说笑，读书工作确是敏求苦干，生活很朴素，大异富家子弟的行德，所以有如许成就。最后，我想到黄异庵先生在程十发先生所作“大铁词人四秩造像”上的一则像赞：“大智大愚，极苦极乐，显不知荣，晦不知辱，斯人欤，痴汉耶？呆汉耶？子耶？噫！工师也，画师也，才子也，悠悠众口不一足”。这也是才人笔墨，奇文中的奇文了。
《世界名人录》编委顾问
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
安徽省高级土木工程师
张氏大风堂同门会副会长
广西省石涛艺术学会理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