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载：《纪念曹大铁先生诞辰一百周年》系列之六

蹈火行  并序

日寇冲进常熟虞山门老照片

 

    
丁丑七夕，上海战启。我军民浴血抗敌于大江尽头者且三月，终不能守。十月初，前线屡挫，溃报频传。敌机狂炸邑境无虚日。入晚，照明弹四起，并闻敌舰游弋沪澄江面间，势将登陆，包抄东线矣。余兄弟俱参与抗敌后援会，至是，先将所有渔船留一艘外，悉予亲友，以便随军西撤。初六日晨，大雾中，蒙空袭，渡尚湖，至甘露镇。后此三日问，虞邑避难来者无数。初十夜，遥望虞城，火光烛天。黎明时，有人从城内逃出，云敌军已在白茆口登陆，支塘失陷，刻正烧杀中。余举家西奔。十四日午，至宜兴张渚镇，即晚退至牛头山下，信宿西南行，欲渡东坝入皖。舟至戴埠，前方大火，国军整队退却，敌机追踪轰炸，不果顾，泊舟章村，历时三十二日。旋得族人由龙池山来示，因与堂伯入山会面，相率下山。渡滆湖，返甘露，寓居黄沙港农家。甫定，余以父亲下落不明为念，欲往寻之，十九日晨乘房姓便船至莫城舅家。其宅文富轩花厅后卧房一列，暨后园亭台，已于前二日被日寇纵火焚毁，舅氏远遁。翌晨，徐君念椿亦至，相与赌胆，偕赴虞城寻父，并一览兵焚实况。步出东街，即见女尸一具，裸暴牛棚，睹状，即知为日寇轮奸致死者。继由苏虞公路到城，沿途未见一人，唯尸体载道、兵车驰骋而已。行至锡沪苏虞两公路交会处，遗骸枕藉，不忍卒目。私忖国军撤退时，必于斯处鏖战。抵一号桥，即被掳去，押赴君子弄祖业栈房内，令担运战马饲料。量重不能举步。一寇猛推余背，余不能忍，即以日语告之日：露余学子也，体弱不能胜任”。寇大奇，邀来数寇，向余详察数四，毕，引余回一号桥堍新盖草棚内，继出食物一包，并嘱余围炉取暖，便即离去。余予草隙间，窥见旧识周耀琪手执太阳旗帜，安度岗哨，而徐念椿亦厕身其间。余顿觉情景危殆，从此恐难脱身矣。少待，环顾无人，即破草壁向义庄弄遁逃。才出弄口，即闻枪声两响，知必察觉后日寇所发，预计追兵即在身后。飞奔至丰乐桥东堍酒肆楼上，继由窗口跃登东邻平房屋盖，躲避约二时许，所见唯水果店主张锦文母子行经其下。是日天阴风紧，伏处寒空，实不能支，而追兵未见，计必行向上塘三里桥去矣。即由屋檐沿电杆滑下，渡丰乐桥，入缪家湾。至周四观家门首，见横尸两具。疾走慌张，足践尸臂，身几仆倒。转角处即余住宅，广厦五进，重门尽启。当街一望，直见堂奥。过陈学士桥，又恐西庄街设有步哨，不敢前进，折向南头巷。至紫竹庵，见隔河坟上，伏尸一具，身穿灰布长袍，扎脚黑布裤，酷似吾家司阍朱云亭模样，遥远不能辨其面目。绕田塍至大坝头，适有一舟泊岸，篙橹俱全，而无人自放，莫解何因。余即跃身上船，刺篙引出，紧紧摇橹，直向小坝，登岸即奔。至小湖甸祖居，会见旧邻俞公，始悉吾父安在，相见大戚。此间离城仅三里，前昨两日中。曹宪明、杨老奎相继为日寇所杀。余恐再来搜索，惶惶不安，而吾家湖庄内集居难民无数，纷出肴馔食余，并代征船只，得李关金夫妇。匆匆登舟，扬帆渡尚湖，薄暮抵湖桥，桥堍积尸无数。便舍舟，经泄水陆桥抵六房巷，叩岳父母，继述由来，为余惊险无状。此乡沦陷以来，，未曾一见敌踪。怪异者难民中有沈鹤书九皋父子、暨王恩广及其岳母陈氏，倡议迎接日寇，建立常熟维持会伪政。后来参与者又十余人，连日钻营，果副所愿。半月前敌酋已来此乡宴会，告示正在印刷中．即日张贴。余七八月间所寓岳家新建书室两廛，至是已为若辈占用。是夕偕岳父宿内室，枕上闻脚步声，人语声，彻夜未绝。留此三宿，即辞去，沿湖东南行三十余里，回莫城。廿七日拂晓又西南行五十余里至甘露。腊月初一、二日成西江月词六阕记之，意有未尽，赓赋长篇，留示后日。初七日雪中，书于黄沙港难次。大铁记。
 
噫嘻乎！心忧魄悚出入死生之纪行。
吴天厌中国，积弱任夷陵。
吾生廿一载，未见海宇宁。
狼子野心侏儒恶，蚕食不足跻吞鲸。
冀北火云南飞速，七夕一炬燎沧溟。
淞沪浴血多壮死，天假强胡摩垒倾。
师旅遽三舍，荼毒贻生灵。
乡关走豺虎，藕孔难遁兵。
展转流亡山泽中，已经卌日窜榛荆。
前川烟障不能渡。哀黎遍野哭歧路。
一行鹜棹还吴中，僻壤穷村权安厝。
安厝思亲切。家君音尘绝。
流离颠沛中，存殁不明悉。
舅家甲第外苏虞。溯流从之或居诸。
正见余烬浮烟女弱，珠帘锦砌化荒墟。
翌日适遇徐生过。痴儿同胆敢蹈火。
危邦不入俱忘言，嘉我寻亲乐参佐。
冰结云愁方穷纪。风嗥雨啸芜城诣。
平明裹粮出孤村，魔窟焉容家山拟。
日中无人息。旗亭立残壁。
才上通衢急景陈，女尸裸暴班荆席。
狞兽横行迹可知，凄其悲愤衔胸臆。
万落千村余狐兔，惟见兵车驰络绎。
行行近城邑。冉冉心震慑。
四会康庄坦道间，天地暗兮尸枕藉。
南洙村上值胡骑。厉声喝道止步移。
执向南坛坛畔去，甲帐正值先业遗。
逼迫俘虏事劳役，百钧莫举苦横眉。
一寇咆哮槌余背，行见竭命在今兹。
情急直言我为学子不胜任，片言胡语引寇奇。
惊起敌酋小队一时集，摹顶方踵窦狐疑。
凛冽寒庭令解服，败缯尽处现罗衣。
更言昔年有愿渡东海，尝习和文天工稽。
一番究诘释大惑，居然急智脱险夷。
群寇莞尔语。导余河桥处。
甘言炉炭容取暖，羊羹豚脯兼饷予。
茅茨隙中遥见一二识者过，手持降幡安渡桥堡无蹑沮。
异者同来徐生亦在列，惴恐从此寡俦侣。
小年短晷时易失。脱身无计意郁怫。
豺狼行止熟探伺，乘机穿穴严扉出。
靡靡阡陌腧，悄悄闾巷越。
南郊游钓地，途径知出没。
蓦地枪声砰砰响，追兵身后心惊悚。
望门投止市酒肆，迳上层楼且隐避。
反侧难安逋客心，比邻屋盖深掩蔽。
冻瓦犹贴体，朔风如剪耳。
历久不见日寇追索之逻卒，却见行经张氏之母子。
高处不胜寒，匍匐临河沿。
缘木桥头下，疾足家巷旋。
东邻西舍俱毁灭，颓井残垣塞道边。
伏尸街心殊不解，阔步践踏几仆颠。
行经缪家湾，便即我故园。
长衢罗夹巷，广厦幸独存。
门户洞开深见底，匆匆一顾犹飞奔。
西庄扼西境，惟恐列云屯。
过桥向南折，隔溪一尸陈。
衣履似常见，疑即老司阍。
盈盈一水不可接，掉头骋足涉水程。
坝上寒烟生。畎亩废耦耕。
野屋无人风弄竹，野渡无人舟自横。
赖有刺篙故技在，紧摇柔橹入西村。
登岸舟不系。一任随波逝。
田塍容喘息，适见邻翁至。
见我殊惊慌，知我来不易。
数语悉梗概。快聆家君在。
墓庐叩慈颜，喜极反堕泪。
湖庄集人俦，肴馔纷出食。
人言前日之日斯间凶杀诸事迹，余述今日之日身陷敌营所经历。
急急征舟楫，速速去斯邑。
湖山胜概蒙羞异，扬帆远寇水天际。
带暮维舟湖桥右，不见痴翁见尸首。
缓步入花蹊，投巷谒外舅。
闻余所从来，惊愕不噤口。
难得一隅未遭殃，桃源仙境喻此乡。
不意新来出奇迹，黎元丛里杂鬼伥。
倡议壶浆享仇寇，丧良奸黠与妖嫱。
一时群丑八方集。终宵灯火话悠扬。
甘作奴颜婢膝事，会看粉墨即登场。
三宿出昼去。绕湖远舅许。
越日西南行，难次仍寄寓。
时节惊欻忽。明朝又腊八。
漫天风雪压茅宇，蒙头被底忘饥渴。
欲赴甘露人比肩，欲上北桥风涛阔。
席地欹墙瞌眼思，一番光景记巅末。
少陵北征体道纯。千载以下望风尘。
春回大地容有待，行看跌宕扫阴氛。
戎马之际薄文史，长篇诗记鸿雪痕。
趺坐作书良太苦，天乎天乎！其如鉴余之本真。
 
附录。上文序中提到的《西江月》词六首
 
陷敌纪事
一
冰结云愁穷纪，风嗥雨啸芜城。
痴儿斗胆出孤村。魔窟焉容游骋。
 
人息寂闻候馆，女尸裸暴田塍。
畏途才上景情陈。狞兽横行衔愤。
二
坦道康庄四会，捐躯枕藉成堆。
兵车络绎迅如雷。天地黯兮惨悴。
    
近市遽为俘虏，严关正值私帷。
百钧莫举苦躇踟。片语滋生大累。
三
惊起敌营小队，揣摹踵顶狐疑。
败缯里侧见罗衣。直道我为学子。
 
兽炭茅庐优遇，羊羹豚脯疗饥。
短年急景刻频移。熟伺豺狼行止。
四
破壁悄然远遁，通衢阔步闻枪。
追兵身后太慌张。匿迹旗亭虚幌。 
   
残踏东邻尸首，行经吾室门墙。
更驰疾足水云乡。野渡无人横舫。
五
赖有刺篙故技，紧摇柔橹湍流。
斜风逐浪避追遒。彼岸寻登远寇。 
 
乡里连遭荼毒，湖庄丛集人俦。
烟波出没一孤舟。幸得余生虎口。
六
难得一隅净土，桃源世外清凉。
丧良奸黠与妖嫱。倡议壶浆寇享。
    
甘作奴颜婢膝，会看粉墨登场。
通宵人语话悠扬。若辈心肝异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