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载：《纪念曹大铁先生诞辰一百周年》系列之四 

独自成千古  悠然寄一丘
---摩耶精舍拜祭张大千宗师后记
曹公度

作者在摩耶精舍门口留影

 

    早春二月，大地正生机孕育。上海，春寒料峭如昨。回望里，台岛却已桃红柳绿，又是一般春好。
    台湾，祖国最大岛屿所在，地处太平洋火山地震带。总人口2300余万，以汉族居首，少数名族越30万。华语为普通语言，台湾话（含客家及原住民语）为辅，宗教信仰自由。共辖澎湖、金门、绿岛等八十五个岛屿；东临太平洋、西近台湾海峡、南靠巴士海峡、北向东海，面积三万陆千多平方公里。中央山脉纵贯南北，以山脊筑出东西地形，汇成东西海岸风貌。森林植被占全境面积六成之多，山水胜境殊富。台湾自公元三世纪早期孙吴政权始，历隋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各朝历史轨迹，在不断浸淫中华文化中，更不断创造中华文化。与大陆具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沉淀，自古为祖国神圣领土。
    台湾日光充沛四季如春，沧海四绕山川秀丽，无愧祖国宝岛美誉。多少回心驰神往，成就多少次生年暇想，一如佛家警喻“如梦如幻如泡影”。蒙台湾新党领袖郁慕明阁下诚邀，“大陆张大千后裔暨大风堂传人代表首次赴台祭祖团”始得远行；于我，是梦魄惯处人生有幸。
    台湾的人物风情如同家亲，到如今依然梦萦：郁慕明主席的宏才大略、周功鑫院长的聪睿凤仪、朱恒清侍卫长的沉情思语、傅申伉俪的儒雅达礼、巴东先生的谦和有理、杨嘉年先生的临别泣离......，无不让我感慨红尘的人情物语；台湾故宫的豪藏如许、阿里山的云雾迷离、日月潭的明澈清丽、高雄爱河的潺流凄奇、安平大堡的夕照依依、台南夜市的攘攘熙熙......，无不让我再次领略了人间的无限旖旎。更是那摩耶精舍的拜祭，凝聚了我不尽的思绪。我想信，当有后人再次提起这个话题，已成历史回眸的追忆。
     摩耶精舍，张大千先生晚年居所，位台北外双溪。名出佛典“摩耶”，谓释迦牟尼母摩耶夫人腹，有三千个“大千世界”之意。漫步精舍，布置典雅天籁一派，菡萏含苞萱草繁茂，依山临溪花木扶疏，繁花巨木曲径通幽，石桥飞瀑小桥流水，游鱼戏石盎然生趣。分前院、中庭、后园，由张大千先生苦心经营设计，门楣高悬台静农先生题写的“摩耶精舍”大匾，占地近２０００平方米。因大千先生敬梅花之孤高，亲题“梅丘”二字于庭中巨石上，1983年先生西归，成其厝灵处。精舍由其家属捐出，由台湾当局文资审议委员会审查通过定为古迹，现辟为“张大千纪念馆”。
    张大千（1899-1983年），原名正权，又名爰，字季爰，号大千，别号大千居士，四川内江人。自幼酷爱绘画，家贫，从母、姊、兄学画，才艺横溢，根基始定。十八岁随兄善子赴日学染织，卄岁归国居上海，投曾熙（农髯）、李瑞清（梅庵）门墙，研习诗词书画，因婚姻困扰，削发为僧百日，嗣居松江，演读经史，陶铸情操。还俗后以法名“大千”行世，自此置身丹青艺术终其一生。卄六岁举办首展，画风初清新俊逸，直逼古人；清四僧、八大、徐（青藤）陈（白阳）诸法了然胸中，深入研摩，下笔有神；继直追唐、宋、元诸法绘，俱臻绝妙。1941至1943年历时两年又半，敦煌面壁，不辞艰辛，临壁画二百余幅，栩栩如生，晚年更创破墨泼彩画法，画风骤变，沈厚浑穆中层次细腻，丰姿多彩里粗细相间，诸法融通重铸一炉。癸亥年（1983）驾鹤西归，享年八十又四。于中国画坛，余谓：“尊之不加其荣，毁之不损其名”。（摘自余拙文：《大台高风》――对中国近现代书画真伪鉴别·张大千卷之质疑）
    先父大铁公(1916- 2009），名鼎，别字尔九、北野，又字若木、若木翁。斋名“双昭堂”、“菱花馆”，江苏常熟人。从杨圻先生作诗、入张善子张大千昆仲门墙习丹青、叩于右任先生学法书。主攻土木工程余绪诗词书画，均臻上乘，有声海内。年少席丰厚履裘马清狂；中年慷慨任侠目不容俗；晚岁潜心格致醉心六法。习绘事，功力深厚下笔有神，苍浑渊穆名播中外；善收藏，见论高绝法眼独具，所藏名物蟫林所重；耽右椠，版本目录过目不忘，辨析精微独树一帜；著韵语，诗词乐府波澜壮阔，纪事详实文辞典雅；攻土木，年轻位高学有专着，演算精湛卓有大成。间亦司古泥法治印，柳恽之才不及其身，数者融通诸法合一，非凡人之力可逮，实天下一奇才也；被喻为“常熟末代藏书家”。
    作为张大千研究专家的我，摩耶精舍早已了然心中，但当我真正投足其中时，心依然是那样砰然悸动，恍忽变为别样的梦境重逢。
摩耶精舍---我的梦！

作者在拜祭张大千先生

拜祭在进行，从神情肃穆中窥见了世间的毕恭毕敬。当大千宗师侄孙之先兄的《祭文》还回响在精舍上空时，心庆师伯的《给父亲的一封信》（屠际春先生代读）再添心音。而我所站，与宗师厝灵处，却近在咫尺。“独自成千古，悠然寄一丘”----这一大千宗师的生前联语，竟成了他本人生命绝唱的谶语，我凝噎无语。万千倾诉不堪重梦，如大海奔涌翻江倒海，一任千里。我知道光阴如梭，先父与宗师从别已过去了整整六十三个年头。叹世事无常又先后辞离，个中境况滋味，多少世人能会知、读懂或了悟？唯有心香一柱拜向宗师，拜向先父。以此来告诫自己：人生无有多少甲子年，旧事已天远，如愿知方今。
     文革往事恍然在目，先父总是在被不断的批斗和关押中，度过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。“大罪”历历无数，其中就有他两个老师于右任和张大千“逃往”台湾的铁证，所以更是“罪大恶极”。所受苦难，以九死一生概说，无不为过。但我从未见过他对两位老师有任何怨尤，似乎在他生命中本应有此大劫，总以他那恢宏的胸襟，默默的化去肉体的伤痛和心灵的折磨。父亲的种种因缘历练，可以说代表了一个时代，代表了一种文化，代表了一代文人，随着他这一代的相继离去，也标志着这个时代的彻底终结。摘录先父文稿《梓人韵语》中词一阙，述其心迹：
《望海潮》
寿业师张大千先生周甲诞辰
    嘉陵深浩、峨眉雄峻、於中孕育灵光。绛帐风情、艺林声价、大风堂誉飞扬。有幸列门墙。记胡床报虎、演教端详。秘笈琳琅、潇湘夜宴费平章。
    不辞万里投荒。寻流沙环宝、开拓敦煌。地怪天惊、摩登忒体、名动异国侯王。画史古今长。统隋唐五季、独鹤高翔。卓立师尊、铁窗梦里晋壶觞。
（戊戌农历四月初一日恭逢大千老师周甲诞辰，是日即余反右被逮之日，囚禁中默谱此解）
    我明白，此次台行，较常人的宝岛赏览具云壤之别。缘因承担着使命，那就是去完成先父未遂的心愿-----拜祭宗师。我知道，如果父亲还健在，他老人家一定会亲躬拜祭；我还知道，他一定在注视着我，为我们共同的拜祭，敬上他的一柱心香；我更知道，我俨然成为了这个神圣使命的执行者！我必须亲躬祭拜宗师，才能完成先父蕴藏在他心底多少年未了的心愿；并以此来解语他那份深深的虔诚和膜拜，同时也阐述我本人对宗师的那份深深的敬仰和顶礼，还有那释怀往事的心境。
语已多，思未了，容词证：
《满江红·访台归来寄诸公》
 
    岁次壬辰早春，拜祭大千宗师于摩耶精舍复会诸公，归来感而赋之
 
    精舍梅丘，凭谁吊，西风凝泣。还思量，家翁天远，一抔慰藉。缘起网师踪难觅，大风堂上俱畴昔。是几番、参透望红尘，菱花惜。
    天下事，难将息。迎春碧，怡胜迹。倚江山无限，月潭烟夕。回首斜阳徘海峡，大千世界随潮急。任多情、一笑咏苍茫，谁人识？！
（注：1. 精舍梅丘：大千宗师晚岁台湾居所又厝灵之处。2. 网师踪难觅：指江南一代名园“网师园”所在；1936年，先父大铁公由母舅陈摩翁绍介，拜善孖、大千两翁为师，成“大风堂”入室弟子。3. 菱花惜：先父斋名“菱花馆”；1949年，大千宗师离国，欲携先父周游海外，因先父与张葱玉伯父已盟约在先，未能从命，从此开始其别样人生。4.倚江山无限 月潭烟夕：泛指阿里山、日月潭等宝岛名胜。5. 斜阳徘海峡：意指台湾海峡）
 
    别了，摩耶精舍！
 

原载《东方早报》2012年4月9日